嚴烈的卷子發下來。方灼很想看看這位天馬行空的語言大師寫的是什麼,手指摸到了他的桌角,還不待跟他分享一下,後者先行抬手蓋住卷面,不讓她看。
嚴烈笑道:「你猜我寫的是什麼?」
方灼拿不准他的心思,但看他滿臉炫耀的表情,覺得應該是什麼新穎又生僻的植物。再想到他連雞都喜歡禿的,怎麼可能理解得了他這種年紀的直男的喜好?
嚴烈催促:「你猜嘛。你覺得呢?」
方灼只好小聲道:「狗尾巴草?」
「……?」嚴烈表情放空了一瞬,「你的世界裡是不是有各種奇奇怪怪的野草?」
方灼感覺得到了提示:「一棵菜?」
嚴烈又好氣又好笑:「我在你的心裡就是這樣的嗎?!」
方灼大驚:「那個彼岸花不會就是你吧?」
嚴烈深吸一口氣,對著她無辜又真誠的眼神,繳械投降,將手挪開讓給她看。
很標準,很主流,很中正,寫的是竹子。
嚴烈說:「我也要屈服在應試教育的規則之下,好嗎?不然我的成績怎麼穩定?」
方灼意會點頭,粗粗掃了遍正文,發現學霸的高分寶典就是將主流的題材寫得出眾。
哪怕同樣是寫一顆竹,嚴烈那工整勁挺的筆鋒,已經給他的竹子增添了三分風骨。
不像方灼。主題是風滾草,字跡是豬毛草。
嚴烈又問:「你是不是有點失望?」
這有什麼好失望的?
方灼狐疑道:「難道你更想做一顆狗尾巴草嗎?」
嚴烈像是被她氣到了,噎了半天,冒出一句:「你怎麼那麼直?」
「你是在吐槽我嗎?」方灼說,「你不直嗎?你還是公認的鋼鐵直,我都一直沒這麼說你。」
她大有「其實我有在包容你」的態度。
嚴烈張口欲言,又被她堵得無話可說。
他裝了那麼多年的鋼鐵直男,沒想到會遇見一個有質保的正牌貨,這大概就是他的報應。
他氣不過,奚落了一句:「你這字,該從小學書法開始學起了。」
方灼默默拿出作業本。
沒一會兒,她又轉過來問:「小學書法怎麼練?」
嚴烈:「……」
一拳打在棉花上,都比跟她生氣舒服點。做人還是要對自己好一點-
因為這周是小周,整個休息日算起來才一天時間,方灼不想在坐車上浪費寶貴的半天,就沒回去。
她向嚴烈借了手機,跟葉雲程告知一聲。
她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回去了,葉雲程想必很擔心。方灼先編輯了一條很長的簡訊,說明一下自己近期的情況,順道彙報了這回的考試成績。
葉雲程收到後很高興。準確來說,只要方灼出現,任何無關緊要的小事他都覺得非常高興。
兩人簡訊交流了幾句,把雜七雜八的小事統一溝通了一遍,方灼才撥打過去。
嚴烈對她如此給自己省話費的舉動感到了動容,又覺得這輩子讓方灼和自己實現簡訊自由、通話自由的生活怕是沒什麼希望了。除非她能買一部智能手機,並辦一張帶大額流量的卡。
後者聽起來應該快了。上大學聯絡必須要用手機的吧?
嚴烈嘴裡叼著冰棍,坐在操場邊空曠的看台上,腦袋裡全是亂七八糟的想法。
信號提示響了一聲,葉雲程接了起來。
方灼跟他先寒暄了兩句,問他近日生活怎麼樣,身體是不是還健康,得到正面的回答後,直白說道:「我們學校下周要開家長會了。」
葉雲程愣了下,說:「怎麼這個時候?」
別的學校一般會比較注重百日誓師大會,隨著高考不斷臨近,鼓舞學生的士氣。A中歷來傳統不大一樣。
越臨近高考,他們越不想在形式上進行強調。家長和學生哪個不知道高考的重要性?不能再去撩撥他們敏感的神經了。
學校一般都是默默增加壓力、增加習題,延長課業時間。
班主任美其名曰「溫水煮青蛙」,等煮熟了,端上桌,就知道是不是盆菜了。
所以別人搞百日,A中喜歡搞兩百日。
葉雲程聽方灼解釋完後就沒說話,似乎在斟酌著下一句的措辭。
話筒里的呼吸聲不是那麼平穩,方灼聽出了他的猶豫,幾乎能想像到此番他欲言又止、止又欲言的狀態,補充道:「老師說高三了,最好是都能來。」
「哦。」葉雲程說,「要不我問問你劉叔?他如果有空,讓他幫忙去旁聽一下。」
方灼皺眉,調整姿勢坐正了一點。
嚴烈不明白,怎麼那麼簡單的一件事他們要說那麼久。碰了碰方灼的手臂,與她近距離地貼在一起,讓她開語音外放。
有些絮叨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出來:
「不過你劉叔挺忙的,這兩年鄉鎮扶貧崗都很忙,他不僅要管脫貧,還要管規劃、項目開發……可能沒什麼時間來。」
方灼問:「你不方便來嗎?」
葉雲程也有點小心地問:「我方便去嗎?」
「我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啊。」方灼不解道,「你最近有不舒服嗎?」
兩人彷彿又回到了第一次通話時的狀態,進度變得很緩慢。好像每一句話都要經過推敲,再隱晦地試探。
葉雲程說:「讓你同學看見了不好吧?」
「有什麼不好的?」方灼聲音大了點,「你不長挺帥的嗎?」
嚴烈笑出聲來,在一旁跟腔道:「那當然,咱舅舅的臉拿出去,怎麼也得是個村草吧?我不是說別人的家長不好看的意思,但你知道中年男性身材走形的比例有多高嗎?」
方灼頓了頓,說道:「我舅舅今年其實才三十四歲。」
嚴烈著實驚了一下。
雖然葉雲程長得很俊秀,但他身上總有一種年月沉積的感覺。或許是他的沉穩和內斂叫他看著更像一名長輩,以致於嚴烈從來沒有思考過「他的年紀」這個問題,只覺得他值得依靠。
葉雲程笑道:「你們覺得我還很年輕嗎?」
因為身體的缺陷和接踵而來的不幸,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早早就被定了基調。
從懂事開始,飛一般地越過了青春期,跳過了成長期,降落在暮氣沉沉的晚年。
如果方灼沒有出現的話,他的三十四歲是這樣,或許四十四歲、五十四歲,還是這樣。也或許根本就沒有下一個十年。
「年輕」這個詞對他來說,竟然顯得有點遙遠。此時落在他的耳朵里,卻讓他有一種酥酥麻麻的癢意,大約是枯木逢春前的徵兆。
嚴烈說:「是還很年輕啊!」
三十四歲,分明是一個人大有作為的年齡。
「反正我家長不來。」嚴烈抓著方灼的手,將手機拿近了些,軟和著語氣道,「舅舅你來唄,順道幫我也開個會。你不來的話,我倆不成孤兒組了嗎?」
「不要胡說。」葉雲程語調里都是輕鬆,「那我當天早點來?」
嚴烈熱情道:「也不用那麼早來,開大會是在下午。不過你早點來的話,我可以帶你逛逛學校。A中最近幾年有錢了,翻修了好幾個花園和教學樓,逛著還挺有意思的。」
葉雲程連聲應道:「好好。」
周日晚上,班長拿著單子過來做統計。
方灼在自己的名字後面寫了葉雲程和他的聯繫方式,要順道給嚴烈也填的時候,被同桌抬手阻止,自己端端正正地在後面抄了一遍。
班長看著名單,奇怪地「咦」了一聲。
嚴烈手指靈活地轉筆,抬起下巴,炫耀地說:「沒見過嗎?好同桌當然也要共享家長。」
班長推了推眼鏡,冷漠地說了句:「沒聽說過。」,然後不感興趣地走開了-
家長會當天,葉雲程還是來得特別早。乘坐第一班車,趕在十點前到了學校。
嚴烈接到電話,對他叮囑了兩聲,招呼方灼道:「走,帶你去接舅舅!」
方灼站起身,心裡暗暗計較。
總覺得比起來,嚴烈更像葉雲程的外甥。
他們肯定會在夜裡悄悄用簡訊聊天,熟悉地叫著彼此的稱呼。
葉雲程今天穿了件深色的風衣,寬大的衣袍為他遮擋住了一部分的拐杖,得體的剪裁又突出了他肩背的線條,叫他看起來有點風度翩翩的俊朗。
雖然腿腳不便,他還是努力站得筆挺,等在花壇旁邊,一瞬不瞬地觀賞著裡面的綠植,走近了才能看見他正飄忽的眼神。
方灼有理由懷疑這衣服是他跟別人借的。因為一看就不便宜的樣子。再看他梳理得整齊,可能噴了髮膠的頭髮,猜他或許天還沒亮就起來意亮恕
今天的葉雲程,帥得不像是來開家長會的,像是能上街當模特的。
方灼不大會誇獎,走過去的路上,腦海中還在搜尋可以形容的詞。
身邊的人比她要坦誠得多,他好像可以隨時隨地說出自己心底的話。方灼正想跟他討教一下,嚴烈燦爛地笑了出來,豎起拇指,朝前面的人揚了揚眉,心照不宣地道:「舅舅!」
葉雲程回神,低下頭羞赧地笑了一下,又重新看向他們,頗有點局促地問道:「我是不是來太早了?」
嚴烈說:「也沒有,我們在布置教室呢。不過老師還沒來,你想找她聊天的話可能要晚一點。」
見方灼一直盯著他,葉雲程也忍不住看了過去。
「怎麼了?」
方灼想了想,還是坦率地道:「很精神。很好看。」
葉雲程抬手去揉方灼的頭,笑道:「你也很精神,很好看。」
他順勢摸了下方灼額頭上還沒有徹底消去的疤,抿了抿唇角,當沒有發現,攬著她往學校里走去。